全部 · 2024-02-11

【民可使由之】

而《论语》中“民可使由之”一章的标点分歧最多,是一个悬案,不时有人说起,认为标点牵涉到有关孔子政治思想的大问题。原文见泰伯篇第九章:子曰: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”就这短短的十个字,却歧见迭出,有不同的标点,更有不同的理解。以下是对各种说法的简要整理和简说。先从旧注说起。旧注以朱熹为代表。朱熹《四书集注》释为:“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,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。”后来一些释文也大多顺着朱熹的意思说,如杨伯峻译注:“老百姓,可以使他们照着我们的道路走去,不可以使他们知道那是为什么。”钱穆新解:“先生说:(在上者)指导民众,(有时)只可使民众由(我所指导而行),不可使民众尽知(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)。”古棣《孔子批判》译文:“先师说:‘民众可以使他们遵循上面的命令去做,不可使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。’”有一本《四书白话句解》释为:“这些人民可以使他们随从领导去做,不可使他们知道所以然的道理。”这些释文都认为这个句子表达的是孔子的愚民思想。于是尊孔者忿忿不平,为孔子辩护了。他们认为旧说有损孔子仁民爱物的形象,各自提出了一些新的标点法,主要有三种。其一、康有为的标点:“民可,使由之;不可,使知之。”其二、二十世纪初贵州学者宦懋庸的标点:“民可使,由之;不可使,知之。”他在《论语稽》中解释说:“对于民,其可者使其自由之,而所不可者亦使知之。或曰,舆论所可者则使共由之,其不可者亦使共知之。”(《论语集释》)这两种标点虽稍有差别,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,但这样标点后的句子结构在古文中却很少见。杨伯峻认为,古人无此语法,若果有此意,必用“则”字方不致晦涩而误解。其三、辽宁大学阎简弼(已故)标点为:“民可使由之?不可!使知之。”(《文史知识》1994年第12期)老百姓能够让他们自由地去干吗?不行!必须使他们懂得怎么去干。以上三说都着眼于为孔子辩护,变孔子的愚民为教民,因而在标点上大做文章,但句子因此显得牵强,不合古人语法。“民可使由之”句不用语气词表反问的用法太现代了,古文中很少见。现代文有标点配合,不用语气词的反问比较明显;古文则不然,原来就是白文没有标点,再不用帮助断句的语气词,就太过晦涩,必然造成误读。这不是古人的语法,这些新的标点在断句和理解上似都不可取。近见有更不可取的臆谈妄说者。一本取名《发现论语》的书,竟译此句为:“人民应该使自己的统治者自觉自愿地服从自己的意志,而不应该仅仅使自己的统治者知道自己的意志。”完全是一种臆想。那时的人民真有那么大的能量,能左右统治者?这在今天的民主社会尚且难以做到,何况古代专权的帝制社会。这是孔子的思想吗?孔子的思想真那么超前?此书类似的谬说和谬误甚多,不堪卒读。上海古籍出版社金良年《论语译注》的译文,我认为比较接近原意。该书译为:“民众能在使用中遵行,不能在使用中理解。”并解释段意说:“此章所说的,不是统治者与民众的关系,而是民众与大道的关系。孔子认为,大道无处不在,民众能不自觉地运用,但不能自发地理解。要使民众理解大道,必须进行教育。”以为“之”指代的是大道,民众虽无法“使知之”,让他们理解;却可“使由之”,让他们在日常的使用中遵行。其实,朱熹集注的意思也不是说孔子愚民,《四书白话句解》的释文并不符合朱熹的原意,释文中现代色彩的“领导”一词更不知从何而来。我认为,朱熹集注上句的意思是说“(统治者对)民众能够让他们按照应该这么做的道理去干”。句中的“由”是从的意思,可译为按照或遵循等意思;“于是”是介词和指代词短语,意思是“在这个”;“理之当然”是定语结构,就是“当然之理”,即应当这么做的道理。这是上句的意思。下句意思有转折,“而”是转折连词,可释义为“但是,却无法让民众理解为什么让他们这么做的道理”。句中的“能”字,指主观能力之所及,不是不想让民众知道,而是无法让他们知道和理解。这在朱熹所引证的“程子曰”中其实已经讲得很清楚了:“程子曰:‘圣人设教,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,然不能使之知,但能使之由之尔。若曰圣人不使民知,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,岂圣人之心乎?’”这就像改革初期,民众未必都能明白改革的道理,当时也未必能让他们完全理解,但你却可以先按这个理做起来。这在当时是可以做到的。这就是商鞅所说的“民不可与虑始,而可与乐成”的道理。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褚少孙补写的《西门豹治邺》,便是一个形象而生动的事例。西门豹在革除为河伯娶妇的陋习后,就着手凿渠引水灌溉农田,为民众造福。但民众却并不领情,“民治渠少烦苦,不欲也”,都不理解。西门豹就说:“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,然百岁后,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。”凿渠引水的道理民众一开始未能理解,西门豹也不强求他们一定要先理解了再干,而是先让他们干起来再说。直到“至今皆得水利,民人以给足富”时,也就是民众得到好处和实惠时,他们就自然理解了当初治渠的道理。当然,这只是笔者个人对朱熹集注的一种理解,不敢说一定符合孔子原意,但从古今相关事例看,或许距离不是太远。(陈壁耀《文化里的中国》)